发迹青云上,收身紫极边。相逢何恨晚,倾倒到忘年。
溟海千龄鹤,风波万斛船。是源终必达,若火势方然。
斗极应长定,星霜却屡迁。哲人无习气,圣学谢陈篇。
四宇云消尽,中天月自圆。有流皆赴海,无地不同天。
锻炼功须此,山林趣已偏。百途皆适国,一苇亦杭川。
尺蠖时乎屈,羚羊有或悬。陆沈须似朔,勇退每思钱。
敝帚真谁售,兰膏合自怜。侧身观世界,引手汲天泉。
铁笛吹何处,蒲团坐欲穿。前程无税驾,重任未弛肩。
在水应为润,存规必作员。一心从主宰,万事或因缘。
肯信神为速,还如静者便。掉头归海岛,障眼扫云烟。
尧舜非无受,羲皇更有前。多岐分炼术,捷径入金仙。
逝者无停息,斯文久绝传。开怀舒浩荡,洗耳藉潺湲。
到处逢膏火,将身赴熬煎。清凉思盥濯,荤血饱腥膻。
大隐金门客,叨陪玉帝筵。全身徒蛰虺,奋击愧高鹯。
瑗过年将迈,予诛志速悛。惭无退日手,犹树彗云鋋。
有客利攸往,何人敢与权。高坚劳钻仰,影响病拘挛。
根本方时发,支离在必蠲。艺游须有息,德猎迅于畋。
观海知无量,窥天失大全。中心秉明哲,和气会相宣。
至德酬知己,高谈谢世贤。庶几犹万一,彷佛见三千。
独步难为继,将开必有先。时贤生衮衮,粤秀起翩翩。
古调诚孤唱,高山未绝弦。流行虽宇宙,鱼兔有蹄筌。
蕴藉胡为者,声名骤隐焉。奎星元朗矅,文运亦回旋。
讨论随毛颖,游居即楮玄。骐骝产渥水,毛羽长青田。
子史如珠贯,经书以类连。玉金声互戛,苕翠色相鲜。
古器看黄吕,和音听铎舷。纷纷惊藻思,稍稍弄云笺。
历块迷途辙,追风累缠牵。同行常似砥,皇路忽如邅。
弃席还当惜,君恩忍遽捐。瓶冰占气候,尺水起漪涟。
枯草知兴废,元龟定涧瀍。七三梅有摽,花柳昼连阡。
去路瞻南斗,归途转北鞭。寿筵舞锦绣,月殿见婵娟。
珠剃先隆翟,峨冠细玩蝉。李桃酬种种,瓜瓞祝绵绵。
家徒四白壁,业有一青毡。永怀梁子节,不愧孟光钿。
牧犊心悲雉,东莱笔胜椽。光生魁堡里,华发秀山巅。
泉石宁耽恋,膏肓可疗痊。依依看院草,冉冉见池莲。
倒蔗渐如境,么荷苦似拳。会前釐室席,已兆讲堂鳣。
尘土浑缁素,风埃没锦鞯。灵源殊濯濯,静溜自涓涓。
习静依山下,行歌到海壖。大醒尘土梦,勇斩葫芦缠。
閒倚孤崖啸,魂酣绝嶂眠。未须游远骑,祇合坐中坚。
花发馨香远,云开锦绮妍。抢榆无大翼,止棘是轻翾。
允矣谁能拔,招之或以旃。尘头障霾雾,足底动星躔。
衾影恒存畏,盘盂亦致虔。至人无彼我,举世入陶甄。
谁捧寻常土,时方四六骈。醯鸡生翰简,负蝂累尘编。
开户誇新学,名家业旧专。诚能通内外,不必佩韦弦。
槁槁修形客,泠泠古寺禅。到头还自得,入手要求诠。
蜀犬多骇日,南辕岂适燕。十千凭奋迅,九万快高骞。
看剑歌还叠,拈杯语更延。途危防骥足,江涨慑蛟涎。
西土无仪凤,南州有杜鹃。笔谈先远寓,书舫蚤言还。
蹈海休从鲁,寻山谩觅佺。临流悲影独,涉水惜裳褰。
渊静忻潜鲤,天空看戾鸢。如君多直谅,合我补遗愆。
壶子机将杜,西铭意独镌。王孙何伥伥,芳草又芊芊。
远到仍胜重,孤征岂惮孱。为言同志子,共赴胜流铨。
(1466—1560)广东增城人,字元明,号甘泉。少师事陈献章。弘治十八年进士,授编修。历南京国子监祭酒,南京吏、礼,兵三部尚书。在翰林院时与王守仁同时讲学,主张“随处体认天理”,“知行并进”,反对“知先行后”,与阳明之说有所不同。后筑西樵讲舍讲学,学者称甘泉先生。卒谥文简。著有《心性图说》、《格物通》、《甘泉集》等。
苏子得废园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苏子隐几而昼瞑,栩栩然若有所适,而方兴也,未觉,为物触而寤。其适未厌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于堂下。
客有至而问者,曰:“子世之散人耶?拘人耶?散人也而未能,拘人也而嗜欲深。今似系马止也,有得乎?而有失乎?”
苏子心若省而口未尝言,徐思其应,揖而进之堂上。
客曰:“嘻,是矣!子之欲为散人而未得者也。予今告子以散人之道:夫禹之行水,庖丁之提刀,避众碍而散其智者也。是故以至柔驰至刚,故石有时以泐;以至刚遇至柔,故未尝见全牛也。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缚;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释。子有惠矣,用之于内可也,今也如猬之在囊,而时动其脊胁,见于外者不特一毛二毛而已。风不可搏,影不可捕,童子知之。名之于人,犹风之与影也,子独留之。故愚者视而惊,智者起而轧。吾固怪子为今日之晚也,子之遇我,幸矣!吾今邀子为籓外之游,可乎?”
苏子曰:“予之于此,自以为籓外久矣,子又将安之乎?”
客曰:“甚矣,子之难晓也!夫势利不足以为籓也,名誉不足以为籓也,阴阳不足以为籓也,人道不足以为籓也,所以籓子者,特智也尔。智存诸内,发而为言,则言有谓也,形而为行,则行有谓也。使子欲嘿不欲嘿,欲息不欲息,如醉者之恚言,如狂者之妄行,虽掩其口,执其臂,犹且喑呜跼蹙之不已。则籓之于人,抑又固矣。人之为患以有身,身之为患以有心。是圃之构堂,将以佚子之身也,是堂之绘雪,将以佚子之心也。身待堂而安,则形固不能释,心以雪而警,则神固不能凝。子之知既焚而烬矣,烬又复然,则是堂之作也,非徒无益,而又重子蔽蒙也。子见雪之白乎?则恍然而目眩。子见雪之寒乎?则竦然而毛起。五官之为害,惟目为甚,故圣人不为。雪乎雪乎,吾见子知为目也,子其殆矣!”
客又举杖而指诸壁,曰:“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杂下也,均矣,厉风过焉,则凹者留而凸者散。天岂私于凹凸哉?势使然也。势之所在,天且不能违,而况于人乎!子之居此,虽远人也,而圃有是堂,堂有是名,实碍人耳,不犹雪之在凹者乎?”
苏子曰:“予之所为,适然而已,岂有心哉?殆也,奈何?”
客曰:“子之适然也?适有雨,则将绘以雨乎?适有风,则将绘以风乎?雨不可绘也,观云气之汹涌,则使子有怒心;风不可绘也,见草木之披靡,则使子有惧意。覩是雪也,子之内亦不能无动矣。苟有动焉,丹青之有靡丽,水雪之有水石,一也。德有心,心有眼,物之所袭,岂有异哉!”
苏子曰:“子之所言是也,敢不闻命?然未尽也,予不能默,此正如与人讼者,其理虽已屈,犹未能绝辞者也。子以为登春台与入雪堂,有以异乎?以雪观春,则雪为静,以台观堂,则堂为静。静则得,动则失。黄帝,古之神也,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邱,南望而还,遗其玄珠焉。游以适意也,望以寓情也,意适于游,情寓于望,则意畅情出而忘其本矣,虽有良贵,岂得而宝哉?是以不免有遗珠之失也。虽然,意不久留,情不再至,必复其初而已矣,是又惊其遗而索之也。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人而有知也,升是堂者,将见其不遡而僾,不寒而栗,凄凛其肌肤,洗涤其烦郁,既无炙手之讥,又免饮冰之疾。彼其趦趄利害之途,猖狂忧患之域者,何异探汤执热之俟濯乎?子之所言者,上也;余之所言者,下也。我将能为子之所为,而子不能为我之为矣。譬之厌膏粱者与之糟糠,则必有忿词;衣文绣者被之以皮弁,则必有愧色。子之于道,膏粱文绣之谓也,得其上者耳。我以子为师,子以我为资,犹人之于衣食,缺一不可。将其与子游,今日之事姑置之以待后论,予且为子作歌以道之。”
歌曰:
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齐,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槃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薇。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吾不知天地之大也寒暑之变,悟昔日之癯而今日之肥。感子之言兮,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终也释吾之缚而脱吾之鞿。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羣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转一观晓隙之尘飞。子不弃兮,我其子归!
客忻然而笑,唯然而出,苏子随之。客顾而颔之曰:“有若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