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
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公输盘不说。
子墨子曰:“请献十金。”
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
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
公输盘服。
子墨子曰:“然胡不已乎?”
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
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
公输盘曰:“诺。”
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
王曰:“必为有窃疾矣。”
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谓无雉兔鲋鱼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柟、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王吏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柟 同:楠)
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
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
公输盘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
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
楚王问其故。
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
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
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
译文
公输盘替楚国造云梯这类攻城的器械,造成后,将要用它来攻打宋国。墨子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后,从鲁国出发,行走了十天十夜,才到达郢都,见到了公输盘。
公输盘说:“先生有什么见教呢?”
墨子先生说:“北方有一个欺侮我的人,我希望借助您的力量去杀了他。”
公输盘很不高兴。
墨子先生说:“请让我奉送(给您)十金。”
公输盘说:“我坚守道义坚决不杀人。”
墨子先生起身,拜了两拜,说:“请(让我)解说这件事。我在北方听说你在制造云梯,将要用它来攻打宋国。宋国有什么罪呢?楚国在土地方面有富余却在人口方面不够,牺牲不足的人口而争夺多余的土地,不能说是明智的;宋国没有罪却攻打它,不能说是仁义的;知道这道理而不对楚王进行劝阻,不能说是忠君的;劝阻却没有成功,这不能称作坚持;你崇尚仁义不肯帮我杀死欺负我的一个人,却要为楚国攻打宋国而杀死很多人,不能叫做明白事理。”
公输盘被说服了。
墨子先生说:“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不停止计划呢?”
公输盘说:“不行,我已经向楚王说了这件事了。”
墨子先生说:“为什么不向楚王引见我呢?”
公输盘说:“好吧。”
墨子先生拜见了楚王,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弃他自己装饰华美的车,邻居有破车,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华美的衣服,邻居有件粗布衣服,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的好饭好菜,邻居只有粗劣饭食,却想要去偷。——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楚王回答说:“这个人一定是患有偷盗的毛病了。”
墨子先生说:“楚国的土地,方圆大小足有五千里;宋国的土地,方圆大小不过五百里,这好像装饰华美的车子同破车相比。楚国有云梦泽,里面有成群的犀牛麋鹿,长江、汉水里的鱼,鳖,鼋,鳄鱼多得天下无比;宋国却像人们所说的一样,是一个连野鸡、兔子、小鱼都没有的地方,这好像美食佳肴同糠糟相比。荆国有巨松、梓树、黄楩木、楠、樟等名贵木材;宋国是一个连高大的树木都没有的国家,这就像华丽的衣服与粗布短衣相比。我认为大王派官吏进攻宋国,是和这个患偷窃病的人的行为是一样的。”
楚王说:“好啊!虽然这样,(但是)公输盘给我造了云梯,一定要攻取宋国。”
在这种情况下(楚王)召见公输盘,墨子先生解下衣带,用衣带当作城墙,用木片当作守城器械。公输盘多次用了攻城的巧妙战术,墨子先生多次抵御他。公输盘的攻城的方法用尽了,墨子先生的抵御器械还绰绰有余。
公输盘理屈,却说:“我知道用来抵御你的方法,可我不说。”
墨子先生说:“我知道你要用来抵御我的方法,我也不说。”
楚王问其中的缘故。
墨子先生说:“公输先生的意思,不过是要杀掉我。杀了我,宋国没有人能守城,就可以攻取了。可是我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多人,已经拿着我的守城器械,在宋国城上等待楚国入侵了。即使杀了我,也不能杀尽(宋国的抵御者)啊。”
楚王说:“好,我不攻打宋国了。”
墨子从楚国归来,经过宋国,天下着雨,他到闾门去避雨,守闾门的人却不接纳他。所以说:“运用神机的人,众人不知道他的功劳;而于明处争辩不休的人,众人却知道他。”
注释
公输盘:鲁国人,公输是姓,盘是名,也写做“公输班”。能造奇巧的器械,有人说他就是鲁班。
云梯:古代战争中攻城用的器械,因其高而称为云梯。
将以攻宋:准备用来攻打宋国。以,用来。将,准备。
子墨子:指墨翟(此字念“dí",;姓中念作“zhái")。前一个“子”是夫子(即先生、老师)的意思,学生对墨子的尊称。后一个是当时对男子的称呼。
闻之:闻,听说。之,代指攻宋这件事。
起于鲁:起,起身,出发。于,从。
而:表顺承。
至于郢:至于,到达。郢,春秋战国时楚国国都,在今天的湖北江陵。
夫子:先生,古代对男子的敬称,这里是公输盘对墨子的尊称。
何命焉为:有什么见教呢?命,教导,告诫。焉为,两个字都是表达疑问语气的句末助词。
侮:欺侮。
臣:墨子的自我谦称(秦汉以前对一般人也可自称“臣”)。
愿借子杀之:希望借助你的力量去杀了他。愿,希望。借,凭借,依靠。
说:通“悦”,高兴,愉快。
请献十金:请允许我奉送(你)十金(作为杀人的酬)。请,和下文“请说之”的“请”,大致相当于现在的“请允许我”。金:量词,先秦以二十两(银子)为一金。
义:坚守道义。
固:坚决,从来。
再拜:先后拜两次,表示郑重的礼节。再:第二次。
请说之:请允许我解说这件事。说:解说。之:代词,代墨子下面要说的话。
吾从北方闻子为梯:我在北方听说您制造了云梯。为:做,造。
何罪之有:即“有何罪”,有什么罪呢?之:提宾标志。
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荆国有的是土地而没有足够的人民。荆国:楚国的别称。有余于地:在土地方面有多。于:在……方面。
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损失不足的而争夺有余的,意思是牺牲百姓的生命去争夺土地。而,表转折,却。
不可谓智:不可以说是聪明。
仁:对人亲善,友爱。
知而不争(zhèng):知道这道理却不对楚王进行劝谏。
不得:不能达到目的。
知类:明白类推的道理。类:对事物作类比进而明白它的事理。
服:信服。
然胡不已乎:但是为什么不停止(攻打宋国的计划)呢? 然:但是。胡:为什么。已:停止。
胡不见我于王:为什么不向楚王引见我呢?见:引见。于王:状语后置语。王:指楚惠王。
诺:好,表示同意。
文轩:装饰华美的车。文:彩饰。轩:有篷的车。
敝舆:破车。
褐:粗布衣服。
粱肉:好饭好菜。
何若:什么样的。
犹......之与......也:好像.......同.....相比。固定用法。
云梦:楚国的大泽,跨长江南北,也包括今天的洞庭湖、洪湖和白鹭湖等湖沼。
犀:雄性的犀牛。
兕:雌性的犀牛。
鼍:鳄鱼。
鲋鱼:一种像鲫鱼的小鱼。
文梓:梓树。文理明显细密,所以叫文梓。楩:黄楩木。豫章:樟树。这些都是名贵的木材。
长木:高大的树木。
王吏:指楚王所派攻宋的官吏。
善哉:好呀。
虽然:虽然如此。
见:召见。
牒:木片。
九:表示次数多,古代“三”、“九”常有这种用法。
机变:巧妙的方式。
距:通“拒”,抵御。
尽:完。
守圉:守卫。圉:通“御”,抵挡。
诎:通“屈”,意思是理屈,(办法)穷尽。
所以:用来……的方法。和现代汉语利用来表示因果关系的连词“所以”不同。
莫:没有谁。
禽滑厘:人名,魏国人。墨子学生。
已:已经。
寇:入侵。
虽杀臣,不能绝也:即使杀了我 ,也不能(杀)尽(宋的守御者)。虽:即使。绝:尽。▲
词类活用
吾既已言之王矣 言:名词作动词,说,告诉。
吾义固不杀人 义:名词作动词,善良坚持道义。
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 机变:动词作名词,巧妙的方式。
虽杀臣,不能绝也 绝:形容词作动词,杀尽,杀光。
义不杀少而杀众 众:形容词作名词,少量的人,众多的人。
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 寇:名词作动词,入侵。
犀兕麋鹿满之 满:形容词作动词,充满。
子墨子之守圉有余 守圉:动词作名词,守圉的方法。
公输盘之攻械尽 尽:形容词作动词,用尽。
古今异义
再 古义:两次 今义:又一次。
所以 古义:用来....的方法 今义:表因果关系的连词。
地方 古义:土地方圆 今义:领土,土壤。
虽然 古义:虽然如此 今义:表示承认前边的为事,但后边的并不因此而不成立的连词。
金 古义:古代计算金属货币的单位 今义:今常表示“金银”的“金”。
文 古义:刺花纹,彩饰 今义:常指字和文章。
胡 古义:为什么 今义:姓氏。
一词多义
⑴为: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 替。
子墨子解带为城 作为
夫子何命焉为? 与“焉”合用,表示疑问语气。
必为有窃疾矣 是。
公输盘为我为云梯 后面的“为”:制造。
以牒为械 当作。
臣以王吏之攻宋也,为与此同类 表判断动词,是
⑵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动词,会见。
于是见公输盘动词,召见。
胡不见我与王 引见
⑶类:不可谓知类 动词,事理.
为与此同类 名词,种类.
⑷子:子墨子闻之 子(第一个)夫子,先生;子(第二个)尊称。
愿借子杀之 子,您
⑸说:公输盘不说 说,通“悦”,高兴。
请说之 说,陈述,解释
⑹然: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 这样
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 但是
⑺之:子墨子闻之 代词,指“公输盘为楚造云梯者,成,将以攻宋”这个消息
宋何罪之有 宾语前置的标志
臣以王吏之攻宋也 吾知子之所以距我 主谓间取消句子独立性不译
吾既已言之王矣 代词,代这件事
愿借子杀之 代侮臣者
荆之地方五千里 的
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 这种
请说之 代词,代这件事
宋无罪而攻之 代词,代宋
犀兕麋鹿满之 代词,代云梦
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 助词,的
守圉之器 助词,的
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 助词,的
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 助词,的
⑻起:起于鲁 出发、动身
子墨子起,再拜 起身
⑼以:将以攻宋 凭借
臣以王吏之攻宋也 认为 以牒为械 用
⑽于:胡不见我于王 向
今有人于此 在 起于鲁 从
⑾争(四声):争有所余:动词,争夺
知而不争:谏诤
⑿已:然胡不已乎 停止
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 已经
⒀文:舍其文轩 花纹彩饰,形容词
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 文理
⒁虽: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虽然
虽杀臣,不能绝也。即使
通假字
1、公输盘不说(通“悦”,高兴)
2、子墨子九距之(通“拒”,阻挡)
3、子墨子之守圉有余(通“御”,抵挡)
4、公输盘诎(通“屈”,理屈)
5、知而不争(通“诤”,劝阻)
主要虚词
之
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相当于“的”;也可译为“这类的”。
愿借子杀之——他。
子墨子闻之——造云梯攻打宋的事情。
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独立性。
子墨子之守围有余——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独立性。
宋何罪之有——宾语前置标志。
吾既已言之王矣——造云梯这件事。
2.而
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表承接。
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表转折,“却”。
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表承接。
公输盘诎,而曰——表转折,“却”。
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表转折,“却”。
知而不争,不可谓忠——表转折,“却”。
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表承接。
3.于
子墨子闻之,起于齐——从
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到
荆国有余于地——在……方面。
胡不见我于王——引进动作对象。
今有人于此——在。
4.以
吾知所以距子矣——用来。
臣以王吏之攻宋也——认为。
以牒为械——用,把。 ▲
本文主要是通过对话形式,记叙了墨子用道理说服公输盘,迫使楚王不得不放弃对宋国的侵略意图的经过,出色地表现了墨子的机智勇敢和反对攻伐的精神,同时也暴露了公输盘和楚王的阴险狡诈,是墨子“兼爱”“非攻”的主张生动而又具体的体现。
公元前440年前后,墨子约29岁时,楚国准备攻打宋国,请著名工匠鲁班制造攻城的云梯等器械。墨子正在家乡讲学,听到消息后非常着急;一面安排大弟子禽滑厘带领三百名精壮弟子,帮助宋国守城;一面亲自出马劝阻楚王。《公输》记叙的就是这件事。
《公输》(《公输》为后人添加的,取的是文章的前两个字)通过墨子止楚攻宋的故事,生动地叙述了墨子为实现自己的“非攻”主张,所表现出的艰苦实践和顽强斗争的精神,同时也暴露了公输盘和楚王的阴险狡诈,从而说明只有把道义和实力结合起来,才能迫使侵略者收敛其野心。
在这篇文章里,墨子对战争的性质看得是比较清楚的。他能明确指出楚攻宋之不义,因而他不辞辛劳,长途跋涉赶到楚国都城,以实际行动去制止战争的发生。正因为墨子站在正义一边,所以自始至终,都以主动进攻的姿态向公输盘及其主子楚王进行了无可调和的斗争,而且理直气壮,义正辞严。要想制止这场战争的发生,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然而墨子终于制止了这场战争。这固然同墨子的机智善辩颇有关系,但更重要的却在于他能够针对敌方的要害展开攻势。首先,他从道义上击败敌人。墨子至楚后,公输盘问他为何而来,他说:“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先是使得公输盘“不说(悦)”,继而逼出“吾义固不杀人。”但公输盘只知道杀一人谓之不义,却不知兴师攻宋杀更多的人,是更大的不义。所以墨子接着指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把公输盘说得哑口无言。在十分狼狈的情况下,公输盘不得不把责任转嫁到楚王身上。墨子见楚王,同样采取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从道义上谴责楚攻宋之不义。他以富人盗窃穷人为喻,问楚王“此为何若人”,使楚王承认此人“必为有窃疾矣”。因此楚以富有之国而攻伐贫穷之宋,正“为与此同类”。在墨子强有力的论据面前,楚王也不得不诺诺称是。公输盘的“义不杀少而杀众”和楚王以富窃贫,在道义上都是站不住的,因而他们理屈词穷,弄得尴尬不堪。从而说明对于强大而又顽固之敌,只是在道义上攻破它还远远不够,与此同时,还必须在实力上同敌人较量,并压倒它,才有可能迫使侵略者放弃勃勃野心。墨子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他“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这虽然只停留于近乎纸上谈兵,却是一次战术上的较量,大大灭了公输盘仗恃云梯之械攻宋的嚣张气焰。公输盘虽被挫败,但侵宋之心仍然不死。直到墨子说出即使杀掉他,“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之时,在实力的对抗之下,才使公输盘和楚王死了攻宋之心。
阻止这场战争的不是道义,而是墨子的智慧,在绝对失败的情况下,楚王放弃攻打宋国。
这表明,面对大国的不义之战,要敢于斗争。一方面要从道义上揭露其不义,使他们在舆论上威风扫地;另一方面,要从实力上作好充分准备,使他们的侵略野心无法得逞。这个道理,不仅在历史上是行之有效的,而且在今天也不无借鉴意义。
从写作特点来看,本文通过曲折生动的故事,围绕矛盾冲突来阐明道理,凸显人物性格。当墨子到楚国见到公输盘,经过道义上的一番谴责之后,公输盘“服”了。它似乎意味着矛盾得以解决。其实不然。当墨子指出:你既然“服”了,何以不停止攻宋呢?这么一问,公输盘却把责任转嫁于楚王。这既说明他口是心非,又引出了与楚王的新矛盾。为解决它,墨子去见楚王,从道义上把楚王驳得体无完肤,致使楚王称“善”。看来矛盾该是解决了。其实不然。楚王同公输盘一样,只不过是耍了个花招罢了。他在称“善”之后用“虽然”二字一转,又把责任推到公输盘身上,说什么“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这样一来,矛盾就更加复杂化了。又是与楚王的矛盾,又是与公输盘的矛盾,二者错综交织在一起。面对这样顽固而又狡诈的敌人,如果还采取先前那种从道义上揭露的办法对付他们,显然是不能奏效的。那么究竟怎样解决这一矛盾,既是摆在墨子面前的一个十分艰巨的课题,也是读者想要急切知道的。出自墨子的机智多谋,来了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既然楚王和公输盘都仗恃云梯这一攻城之械来攻宋,就需要把云梯这个迷信予以彻底摧毁。于是墨子便在战术上与公输盘来一次较量。较量的结果,公输盘彻底失败,屈服了。然而,矛盾非但没有解决,且向纵深发展。公输盘在黔驴技穷的情况下,竟想下毒手把墨子这个劲敌杀掉,妄图扫清攻宋道路上的障碍。但是这一阴谋不但未能得逞,反被墨子一眼看穿进而一针见血地当面揭露。墨子还严正告诉他们:“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最后在实力的对比和威慑之下,楚王才被迫说出“善哉!吾请无攻宋矣”的话来。矛盾终于得以解决。试看故事是多么曲折生动!矛盾冲突犹如波浪起伏,滚滚向前推进。
再者,作者还善于运用类比说理,进行层层推理。墨子见公输盘和楚王,都不是直陈其事,开宗明义,而是先作比喻,然后进行逻辑推理,使之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就大大增强了说服力,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而尤为突出者,是作者运用比喻之妙。诸如墨子见到公输盘后,公输盘问他有何见教,他并不正面直答来意,而说:“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他把问题说得十分严重,意在一下子把对方的注意力引到这件事上,迫使对方对这件事立即表示态度,说出意见,亦即使对方说出自己要他说出的话来。可是公输盘偏偏不说,只是表示不高兴。公输盘不说,当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于是只好再来个火上加油,“请献十金”。这意味着要拿金钱贿赂收买他,让他去干杀人的勾当。这下子公输盘可沉不住气了,便脱口说出“吾义固不杀人”。墨子之所以使他不高兴,继而又激怒他,无非是让他说出这句话来,然后再予以批驳。墨子见楚王,则是另一番气象。一开头就作比说:“今有人于此”如此这般。他不用“倘若”“假如”等假设字样,好像是讲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使对方不致发生错觉,能够听得进去,然后让对方说出自己要他说出的话来。墨子连用了三个比喻,然后问楚王:“此为何若人?”楚王很痛快地回答说:“必为有窃疾矣。”既然回答得痛快,那就毫无必要再用激将的办法进一步逼问了。但读者完全可以想像,假如楚王也像公输盘那样吞吞吐吐的话,墨子将会用别的办法使他说出自己要他说的话的。可见,墨子是根据不同对象的表现,而采用不同的方式方法。总之,要他们说话,要他们说出自己想要他们说的话。不说话,不行;说了话,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也不作罢。只要他们说了话,事情就好办了,就可以抓其把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墨子就是用这种引鱼上钩、先发制人的办法,进行说理的,自始至终都以主动进攻的姿态出现,使对方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文章之所以富有逻辑性和说服力,是同这种说理方法密不可分的。▲
该文先写墨子以理说服公输盘;其次指责楚王攻宋之不智,楚王虽穷词夺理,但攻宋之心仍不死;末写挫败公输盘的进攻,并揭穿其阴谋,告以宋国早有准备,迫使楚王放弃用兵,层次清楚,结构紧密完整。本文采取类推的说理方法,加之排比、比喻,使文章生动活泼,逻辑性强,具有说服力。末段写墨子与公输盘较量,朴实无华,却极有力量。全文通过墨子的言论行动来刻画人物,形象鲜明突出。
《公输》记述了鲁人墨子出使楚国,用自己的智慧说服楚国工匠公输盘和楚国国王放弃意欲侵略宋国的企图,其语言水平和用心精巧为世人所共慕。文章主要通过对话形式,显露出公输盘和楚王的阴险狡诈,出色地表现了墨子的机智勇敢和反对攻伐的精神,同时也是墨子“兼爱非攻”主张生动具体的体现。
第一折
(正末扮张义同净卜儿张孝友、旦儿、兴儿上)(正末云)老夫姓张名义。宇文秀,本贯南京人也。嫡亲的四口儿家属,婆婆赵氏,孩儿张孝友。媳妇儿李玉娥。俺在这竹竿巷马行街居住,开着一座解典铺,有金狮子为号,人口顺都唤我做金狮子张员外。时遇冬初,纷纷扬扬下着这一天大雪。小大哥在这看街楼上。安排果卓,请俺两口儿赏雪饮酒。(卜儿云)员外,似这般大雪,真乃是国家祥瑞也。(张孝友云)父亲母亲,你看这雪景甚是可观。孩儿在看街楼上,整备一杯。请父亲母亲赏雪咱。兴儿将酒来,(兴儿云)酒在此。(张孝友送酒科,云)父亲母亲。请满饮一杯。(正末云)是好大雪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密布彤云,乱飘琼粉。朔风紧,一色如银,便有那孟浩然可便骑驴的稳。(张孝友云)似这般应时的瑞雪,是好一个冬景也。(正末唱)
【混江龙】正遇着初寒时分。您言冬至我言春。(张孝友云)父亲,这数九的天道,怎做的春天也?(正末唱)既不沙可怎生梨花片片,柳絮纷纷?梨花落砌成银世界,柳絮飞妆就玉乾坤。俺这里逢美景,对良辰,悬锦帐,设华裀。簇金盘罗列着紫驼新,倒银瓶满泛着鹅黄嫩。俺本是凤城中黎庶,端的做龙袖里骄民。(张孝友云)将酒来,父亲母亲再饮一杯。(正末云)俺在这看街楼上,看那街市上往来的那人纷纷嚷壤。俺则慢慢的饮酒咱。(丑扮店小二上,诗云)买卖归来汗未消,上床犹自想来朝。为甚当家头先白,每日思量计万条。小可是个店小二。我这店里下着一个大汉,房宿饭钱都少欠下不曾与我。如今大主人家怪我。我唤他出来,赶将他出去,有何不可?(做叫科,云)兀那大汉你出来。(净邦老扮陈虎上,云)哥也,叫我做甚么?我知道少下你些房宿饭钱不曾还哩。(店小二云)没事也不叫你,门前有个亲眷寻你哩。(邦老云)休斗小人耍。(店小二云)我不斗你耍。我开开这门。(邦老云)是真个在那里?(店小二做推科,云)你出去。关上这门。大风大雪里冻杀饿杀。不干我事。(下)(邦老云)小二哥开门来。我知道少下你房宿饭钱。这等大风大雪,好冷天道,你把我推抢将出来,可不冻杀我也。(做叫科,云)嗨!小二哥,你就下得把我抢出门来?身上单寒。肚中又饥馁,怎么打熬的过?兀的那一座高楼。必是一家好人家。没奈何我唱个莲花落,讨些儿饭吃咱。(做唱科)一年春尽一年春,哩哩莲花。你看地转天转我倒也。(做倒科)(正末云)小大哥,你看那楼下面冻倒一个人。好可怜也。你扶上楼来救活他性命,也是个阴骘。(张孝友云)理会的。我是看去。果然冻倒一个大汉。下次小的每,与我扶上楼来者。(兴儿做扶科)(正末云)小大哥,笼些火来与他烘。(张孝友云)理会的。(正末云)酾将那热酒来与他吃些。(张孝友云)兀那汉子,你饮一杯儿热酒咱。(邦老做饮酒科,云)是好热酒也。(正末云)着他再饮一杯。(张孝友云)你再饮一杯。(邦老云)好酒!好酒!我再吃一杯。(正末云)兀那汉子,你这一会儿,比头里那冻倒的时分,可是如何?(邦老云)这一会觉苏醒了也。(正末云)兀那汉子,你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甚么冻倒在这大雪里?你说一遍老夫是听咱。(邦老云)孩儿是徐州安山县人氏,姓陈名虎。出来做买卖,染了一场冻天行的症侯,把盘缠都使用的无了。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饭钱。他把我赶将出来。肯分的冻倒在你老人家门首,若不是你老人家救了我性命,那得个活的人也。(正末云)好可怜人也呵。(唱)
【油葫芦】我见他百结衣衫不挂身,直恁般家道窘。我为甚连珠儿热酒教他饮了三巡?(云)汉子,自古以来,则不你受贫。(孝友云)父亲,可是那几个古人受贫来?(正末唱)想当初苏秦未遇遭贫困,有一日他那时来,也可便腰挂黄金印。咱人翻手是雨,合手是云。那尘埃中埋没杀多才俊,(带云)你看那人也,则是时运未至。(唱)他可敢一世里不如人。(云)小大哥,将一领绵团袄来。(张孝友做拿衣服科,云)绵团袄在此。(正末云)汉子。(唱)
【天下乐】我与你这一件衣服旧换做新,(云)再将五两银子来。(张孝友取银科,云)五两银子在此。(正末云)这银子呵,(唱)我与你做盘也波缠,速离子俺门。(邦老云)救活了小人的性命,又与小人许多银子:此恩将何以报?(正末云)汉子,这衣服和银子。(唱)也则是一时间周急,添你气分。(邦老云)多谢你老人家。(正末云)汉子,你着志者,(唱)有一日马颏下缨似火,头直上伞盖似云,愿哥哥你可便为官早立身。
(云)小大哥,你扶他下楼去。(邦老云)多亏了老人家救了我性命。今生已过,那生那世做驴做马,填还你的恩债也?(张孝友云)一条好大汉。我这家私里外。早晚索钱,少个护臂。我有心待认义他做个兄弟,未知他意下如何?我试问他咱。兀那汉子,你如今多大年纪?(邦老云)致二十五岁。(张孝友云)我长你五岁,我可三十岁也。我有心认义做个兄弟,你意下如何?(邦老云)休看小人吃的,则看小人穿的,休斗小人耍。(张孝友云)我不斗你耍。(邦老云)休道做兄弟,便那笼驴把马,愿随鞭镫。(邦老做拜科)(张孝友云)你休拜。张孝友,你好粗心也,不曾与父亲母亲商量,怎好就认义这个兄弟?兄弟,我不曾与父亲母亲商量。若是肯呵,是你千万之喜;若是不肯呵,我便多赍发与你些盘缠。你则在楼下等一等。(做见正末科,云)父亲母亲,您孩儿有一桩事,不曾禀问父亲母亲,未敢擅便。(正末云)孩儿有甚么话说?(张孝友云)恰才冻倒的那个人,您孩儿想来,家私里外,早晚索钱,少一个护臂。我待要认义他做个兄弟,未知父母意下如何?(正末云)恰才那个人姓陈名个虎字,生的有些恶相,则不如多赍发他盘缠,着他回去了罢。(张孝友云)父亲不妨事,您孩儿眼里偏识这等好人。(正末云)既是你心里要认他呵,着他上楼来。(张孝友云)谢了父亲母亲者。(做见邦老科,云)兄弟,父亲母亲都肯了也,你上楼见父亲母亲去咱。(邦老做见科)(正末云)兀那汉子,我这小大哥要认你做个兄弟,你意下如何?(邦老云)笼驴把马,愿随鞭镫。(正末云)你看他一问一个肯。(张孝友云)兄弟,拜了父亲母亲咱,(邦老做拜科)(张孝友云)父亲母亲,叫媳妇儿与兄弟相见如何?(正末云)孩儿这敢不中么?(张孝友云)父亲不妨事,我眼里偏识这等好人。(正末云)随你,随你。(张孝友云)大嫂,与兄弟相见咱。兄弟,与你嫂嫂厮见。(邦老做拜旦儿科,云)嫂嫂,我唱喏哩。(旦儿云)丕!那眼脑恰像个贼也似的。(邦老背云)一个好妇人也。(正末云)小大哥,着他换衣服去。(张孝友云)你且换衣服去。(邦老下)(外扮赵兴孙带枷锁同解子上)(赵兴孙云)自家赵兴孙,是徐州安山县人氏。因做买卖到这长街市上,见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向前谏劝,他坚意不从,被我扌班过那年纪小的来则打的一拳,不恇就打杀了。当被做公的拿我到官。本该偿命,多亏了那六案孔目救了我的性命,改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门岛去。时遇冬天,下着这等大雪,身上单寒,肚中饥馁。解子哥,这一家必然是个财主人家。我如今叫化些儿残汤剩饭,吃了呵慢慢的行。我
来到这楼直下,爹爹奶奶,叫化些儿波。(正末云)小大哥,你看那楼下面一个披枷带锁的人也,可怜的,与他些饭儿吃么。(张孝友云)理会的,待我下楼看去咱。(做下楼见赵兴孙,云)兀那后生,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甚么这等披枷带锁?(赵兴孙云)孩儿徐州安山县人氏,姓赵名兴孙。因做买卖到长街市上,有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一时间路见不平,将那年纪小的来只一拳打杀了,被官司问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门岛去。时遇雪天,身上无衣,肚中无食,特来问爹爹奶奶讨些残汤剩饭咱。(张孝友云)原来为这般,你且等着。(见正末云)父亲,孩儿问来了,这一个是打杀了人发配去的。(正末云)哦!他是犯罪的人也,不知官府门中屈陷了多多少少,我那里不是积福处。小大哥,你且着他上楼来,等我问他。(张孝友唤科,云)兀那囚徒,你上楼来。(解子跟赵兴孙见科)(正末云)我问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甚这般披枷带锁的?你说与我听咱。(赵兴孙云)孩儿徐州安山县人氏,姓赵名兴孙。因做买卖到长街市上,有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一时间路见不平,将那年纪小的则一拳打杀了,被官司问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门岛去。时遇雪天,身上无衣,肚里无食,特来讨些残汤剩饭咱。(正末云)嗨!俺婆婆也姓赵,五百年前安知不是一家?小大哥,将十两银子、一领绵团袄来。(张孝友云)银子、绵袄都在此。(卜儿云)兀那汉子,老爹与你十两银子,绵团袄一件。我无甚么与你,只这一只金钗做盘缠去。(赵兴孙云)多谢老爹奶奶。小人斗胆,敢问老爹奶奶一个名姓也,等小人日后结草衔环,做个报答。(正末云)汉子,俺叫做金狮子张员外,奶奶赵氏,小大哥张孝友,还有一个媳妇儿是李玉娥,你牢记者。(赵兴孙云)老爹是金狮子张员外,奶奶赵氏,小大哥张孝友,大嫂李玉娥。小人印板儿似记在心上。小人到前面死了呵,那生那世,做驴做马,填还这债。若不死呵,但得片云遮顶。此恩必当重报也。(做拜?下楼科)(邦老冲上,云)呸!我两个眼里见不的这等穷的。你是甚么人?(赵兴孙云)小人是赵兴孙。(邦老云)你认的我么?(赵兴孙云)你是谁?(邦老云)则我是二员外。(赵兴孙做叫科,云)二员外。(邦老云)住!住!住!你不要叫,你拿的是甚么东西?(赵兴孙云)老爹与了我十两银子,一领绵团袄;奶奶又是一只金钗,着我做盘缠的。(邦老云)父亲母亲好小手儿也,则与的你这些东西。你将过来。我如今去对父亲母亲说,还要多多的赍发你些盘缠。你则在这楼下等着。(邦老见正末科,云)父亲,楼
下这个披枷带锁的。可惜与了他偌多东西,不如与您孩儿做本钱,可不好也?(正末云)婆婆,你觑波,陈虎,我这家私早则由了你那。(邦老云)看了那厮嘴脸,一世不能勾发迹。那眉下无眼筋,口头有饿纹。到前面不是冻死。便是饿死的人也。(正末云)噤声!(唱)
【后庭花】你道他眉下无眼筋,你道他兀那口边厢有饿纹。可不道马向那群中觑,陈虎口床我则理会得人居在贫内亲。(邦老云)可惜偌多钱与了这厮,他那里是个掌财的?(正末唱)你将他来恶抢问,他如今身遭危困。你将他恶语喷,他将你来死记恨。恩共仇您两个人,是和非俺三处分,怎劈手里便夺了他银?(云)嗨!陈虎,我恰才与了他些钱钞,你劈手里夺将来。知道的便是你夺了,有那不知道的,只说那张员外与了人些钱钞,又着劈手的夺将去。(唱)
【青哥儿】陈虎口床,显的我言而、言而无信,(带云)张孝友,(唱)你也忒眼内、眼内无珍。(带云)恰才两个人呵,(唱)他如今迭配遭囚锁缠着身,不得风云,困在埃尘。你道他一世儿为人,半世儿孤贫,气忍声吞,何日酬恩?则你也曾举目无亲,失魄亡魂,绕户踅门,鼓舌扬唇,唱一年家春尽一年家春。陈虎口床,你也曾这般穷时分。
(云)陈虎,你将那东西还与他去。(张孝友云)兄弟,你怎么这等?将来我送与他去。(见赵兴孙科,云)这东西为甚么不将的去?(赵兴孙云)恰才那个二员外夺过盘缠去了也。(张孝友云)汉子,他不是二员外。他姓陈名虎,也是雪堆儿里冻倒了的。我救了他,我认他做了个兄弟。你休怪咱。盘缠都在这里,你将的去。(赵兴孙做谢科,云)陈虎,你也是雪堆儿里冻倒的,将我银两衣服劈手夺将去了。我有恩的是张员外一家儿,有仇的是陈虎那厮。我前街里撞见,一无话说;后巷里撞见,一只手揪住衣领,去那嘴缝鼻凹里则一拳。哎哟!挣的我这棒疮疼了。陈虎口床,咱两个则休要轴头儿厮抹着。(同解子下)(正末云)婆婆,陈虎那厮恰才我说了他几句,那厮有些怪我,我着几句言语安伏他咱。陈虎孩儿,我恰才说了你几句,你可休怪老夫。我若不说你几句呵,着那人怎生出的咱家这门?陈虎孩儿,你记的那怨亲不怨疏么?(邦老云)您孩儿则是干家的心肠,可惜了这钱钞与那穷弟子孩儿。(正末唱)
【赚煞尾】岂不闻一饭莫忘怀,睚眦休成忿。这厮他记小过忘人大恩,这厮他胁底下插柴不自稳,那里也敬老怜贫。他怒嗔嗔,劈手里夺了他银。(带云)不争你夺将来了呵。(唱)显的我也惨,他也羞,陈虎口床,你也狠。(云)陈虎孩儿。自古以来,有两个贤人,你学一个,休学一个。(邦老云)父亲,您孩儿学那一个?(正末唱)你则学那灵辄般报恩。(邦老云)不学那一个?(正末唱)休学那庞涓般雪恨。休!休!休!我劝您这得时人,可便休笑恰才那失时人。(下)
(张孝友云)兄弟,父亲恰才说了几句,你休怪也。(邦老云)父亲说的是。哥哥,我索钱去咱。(诗云)员外有金银,认我做亲人。我心还不足,则恨赵兴孙。(下)
第二折
(张孝友同兴儿上,云)欢喜未尽,烦恼到来。自从认了个兄弟。我心间甚是欢喜。不想我这浑家腹怀有孕。别的女人怀胎十个月分娩,我这大嫂十八个月不分娩,我好生烦恼。兄弟索钱去了,我且在这解典库中闷坐咱。(邦老上,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家陈虎的便是。这里也无人,我平昔间做些不恰好的勾当,我那乡村里老的每便道:陈虎,你也转动咱。我便道:老的每,我这一去,不得一拳儿好买卖不回来,不得一个花朵儿也似好老婆,也不回来。不想到的这里,染一场冻天行病症,把盘缠都使的无了。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饭钱,把我推抢出来。肯分的冻倒在这一家儿门前,救活了我性命。又认义我做兄弟。一家儿好人家都在俺的手里。那一应金银粮食,也还不打紧,一心儿只看上我那嫂嫂。我如今索钱回来了,见俺哥哥去。下次小的每,哥哥在那里?(兴儿云)在解典库里。(见科,云)哥哥,我索钱回来了也。(张孝友云)兄弟,你吃饭未曾?(邦老云)我不曾吃饭哩。(张孝友云)你自吃饭去,我心中有些闷倦。(邦老出门云)且住者。陈虎也,你索寻思咱,莫非看出甚么破绽来?往常我哥哥见我,欢天喜地;今日见我,有些烦恼。陈虎,你是个聪明的人,必然见我早晚吃穿衣饭定害他了。因此上恩多也深。我如今趁着这个机会,辞了俺哥哥,别处寻一拳儿买卖可不好?(做见张孝友云)哥哥也,省的恩多怨深。我家中稍将书信来,教我回家去。只今日就辞别了哥哥,还俺徐州去也。(张孝友云)兄弟,敢怕下次小的每有甚么的说你来?(邦老云)谁敢说我?(张孝友云)既然无人说你,你怎生要回家去?(邦老云)哥哥,君子不羞当面。每日您兄弟索钱回来,哥哥见我欢喜,今日见我烦恼。则怕您兄弟钱财上不明白,不如回去了罢。(张孝友云)兄弟,你不知道我心上的事。这里无别人,我与你说。别的女人怀身十月满足分娩,您嫂嫂怀了十八个月,不见分娩,因此上烦闷。(邦老云)原来为这个。哥哥早对您兄弟说,这早晚嫂嫂分娩了多时也。(张孝友云)你怎么说?(邦老云)我那徐州东岳庙至灵至圣,有个玉杯珓儿,掷个上上大吉,便是小厮儿;掷个中平,便是个女儿;掷个不合神道,便是鬼胎。我那里又好做买卖,一倍增十倍利钱。(张孝友云)既是这等,我和你两个掷杯珓儿去来。(邦老云)我和你去不济事,还得怀身的亲自去掷杯珓儿,便灵感也。(张孝友云)咱与父亲说知去。(邦老云)住、住、住!则除你和我知嫂嫂知,第四个人知道,就不灵了。(张孝友云)你也说的是。多收拾些金珠财宝,一来掷杯珓,二来就做买卖,走一遭去。(同下)
(兴儿上,云)奶奶,陈虎拐的小大哥、嫂嫂两口儿去了也。(卜儿上,云)奶奶,陈虎拐的小大哥、嫂嫂两口儿去了也。(卜儿上,云)你可不早说,我是叫老的咱。(卜儿做叫科,云)老的,老的。(正末上,云)婆婆做甚么?(卜儿云)陈虎搬调的张孝友两口儿走了也。(正末云)婆婆,我当初说甚么来?咱赶孩儿每去者。(做赶科)(唱)
【越调】【斗鹌鹑】气的来有眼如盲、有口似哑。您两个绿鬓朱颜,也合问您这苍髯皓发。不争你背母抛爹,直闪的我形孤也那景寡。婆婆,他可便那里怕人笑,怕人骂,只待要急煎煎挟橐携囊,稳拍拍乘舟骗马。
【紫花序儿】生刺刺弄的来人离财散,眼睁睁看着这水远山长,痛煞煞间隔了海角天涯。(哭科,云)天那,怎么有这一场诧事?儿也,则被你忧愁杀我也。(卜儿云)张孝友孩儿挈了媳妇儿,带了许多本钱,敢出去做买卖么?(正末唱)元来他,将着些价高的行货,(带云)钱钞可打甚么不紧?(唱)天那,怎引着那个年小的浑家。倘或间有些儿争差,儿也,将您这一双老爹娘,可便看个甚么。畅好是心粗胆大,不争你背井离乡,谁替俺送酒供茶?
(卜儿云)老的,俺和你索便赶他去。(正末行科,云)咱来到这黄河岸边,许多的那船只,咱往那里寻他去?咱则这里跪者,若是张孝友孩儿一日不下船来,咱跪他一日;两日不下船来,跪两日。着那千人万人骂也骂杀他。(张孝友同旦儿上,云)兀的不是父亲母亲。(卜儿云)两个孩儿那里去?痛杀我也。(正末云)哎哟,张孝友孩儿,则被你苦杀我也。(唱)
【小桃红】可兀的好儿好女都做眼前花,倒不如不养他来罢。(张孝友云)父亲母亲休慌,您孩儿掷杯珓儿便回来。(正末唱)这打珓儿信着谁人话?无事也待离家。你爹娘年纪多高大,怎不想承欢膝下?刬的去问天买卦,(旦儿云)公公婆婆,俺掷了杯珓儿便回来哩。(正末唱)噤声!更和着个媳妇儿不贤达。(云)婆婆,你与我问孩儿每,他要到那里去掷甚么杯破儿?(卜儿见旦,云)媳妇儿,你两口如今要到那一处去掷杯珓儿来?(旦儿云)母亲不知,因为我怀胎十八个月不分娩,陈虎对张孝友说,他那徐州东岳庙至灵感,有个玉杯珓儿。掷个上上大吉,便是个小厮儿;掷个中平,便是个女儿;掷个不合神道,便是鬼胎。因此上要掷杯珓儿去。(卜儿云)是真个?我对员外说去。(见正末云)员外,我则道他两口儿为什么跟将陈虎去,如今媳妇儿身边的喜事,陈虎与张孝友孩儿说道,他那里徐州东岳庙至灵感,有个玉杯珓儿。若是掷个上上大吉,便是小厮儿;掷个中平,便是女儿;若是掷个不合神道,便是鬼胎。为这般要去掷杯珓儿哩。(正末云)噤声!(唱)
【鬼三台】我这里听言罢,这的是则好唬庄家。哎!儿也,你个聪明人怎便听他谎诈?那一个无子嗣缺根芽,妆了些高驮细马,和着金纸银钱将火化。更有那孝子贤孙儿女每打,早难道神不容奸,天能鉴察?(张孝友云)父亲,阴阳不可不信。(正末唱)
【紫花序儿】且休说阴阳的这造化,许来大个东岳神明,(云)媳妇儿靠后,(唱)他管你甚么肚皮里娃娃。我则理会的种谷得谷,种麻的去收麻。咱是个积善之家,天网恢恢不漏掐,这言语有伤风化。(张孝友云)陈虎说东岳神至灵感,掷杯珓儿便回来也。(正末唱)你休听那厮说短论长,那般的俐齿伶牙。(张孝友云)父亲,您孩儿好共歹走一遭去。父亲不着您孩儿去呵,我就着这压衣服的刀子,觅个死处。(卜儿云)孩儿怎下的闪了俺也?(做悲科)(正末云)既然孩儿每要去,常言道: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婆婆,你问孩儿有甚么着肉穿的衣服将一件来?(见旦科,云)媳妇儿,张孝友孩儿,有甚么着肉穿的衣服将一件来。(旦儿云)婆婆,行李都去了,只这的是张孝友一领汗衫儿。(卜儿云)老的,行手都去了。只有这一领汗衫儿。(正末云)这个汗衫儿,婆婆,你从那脊缝儿停停的拆开者。(卜儿云)有随身带着的刀儿,我与你拆开了也。(正末云)孩儿,你两口儿将着一半儿,俺两口儿留下这一半儿。孩儿。你道我为甚么来?则怕您两口儿一年半载不回来呵,思想俺时,见这半个衫儿,便是见俺两口儿一般。俺两口儿有些头痛额热,思想你时,见这半个衫儿,便是见您两口儿一般。孩儿,你将你的手来。(张孝友云)兀的不是手。(做咬科)(张孝友云)哎哟!父亲。你咬我这一口我不疼?(正末云)你道是疼么?(张孝友云)你咬我一口。我怎的不疼?(正末云)我咬你这一口儿,你害疼呵。想着俺两口儿从那水扑花儿里,抬举的你成人长大。你今日生各支的撇了俺去呵,你道你疼,俺两口儿更疼哩。(卜儿云)老的,俺则收着这汗衫儿,便是见孩儿一般。(正末唱)
【调笑令】将衫儿拆下,就着这血糊刷,哎!儿也,可不道世上则有莲子花。我如今别无甚么弟兄并房下,倘或间俺命掩黄沙。则将这衫儿半壁匣盖上搭,哎!儿也,便当的你哭啼啼拽布拖麻。(邦老云)你觑着,兀的不火起了也。早些开船去。(张孝友云)俺趁着船快走,快走。(同旦儿,邦老下)(正末云)孩儿去了也。哎哟!兀的不苦痛杀我也。(唱)
【络丝娘】好家私水底纳瓜,亲子父在拳中的这掿沙。寺门前金刚相厮打,哎!婆婆也,我便是佛啰也理会不下。
(云)婆婆,你看是谁家火起?(内叫科,云)张员外家火起了也。(卜儿云)老的也,似此怎了?(正末云)婆婆,你看好大火也。(唱)
【幺篇】我则听的张员外家遗漏火发,哎哟!天那,唬得我立挣痴呆了这半霎。待去来呵,长街上列着兵马,哎!婆婆也,我可是怕也那不怕。(卜儿云)老的,眼见一家儿烧的光光儿了也,教俺怎生过活咱?(正末唱)
【耍三台】我则见必律律狂风飒,将这焰腾腾火儿刮。摆一街铁茅水瓮,列两行钩镰刊这麻搭。(内叫科,云)街坊邻舍,将为头儿失火的拿下者。(正末唱)则听得巡院家高声的叫吖吖,叫道将那为头儿失火的拿卜。天那!将我这铜斗儿般大院深宅,苦也啰!苦也啰!可怎生烧的来剩不下些根椽片瓦?
【青山口】我则见这家、那家,斗交杂,街坊海救火那。我则见连天的大厦、大厦,声刺剌,被巡军横拽塌。家私、家私且莫夸,算来、算来都是假。难镇难压,空急空巴,总是天折罚。他也波,他不瞅咱,咱也波,咱可怜他。只看张家往日豪华,如今在那搭?多不到半合儿把我来作为傒幸杀。
(卜儿云)老的,俺许来大家缘家计尽皆没了。苦痛杀俺也。(正末云)火烧了家缘家计都不打紧,我那张孝友儿也。(哭科)(唱)
【收尾】我直从那水扑花儿抬举的偌来大,您将俺这两口儿生各支的撇下,空指着卧牛城内富人家。(卜儿云)咱如今往那里去好?(正末云)哎!婆婆也。我和你如今往那里去?只有个沿街儿叫化,学着那一声儿哩。(卜儿云)老的,是那一声?(正末云)婆婆也,你岂不曾听见那叫化的叫?我学与你听:那一个舍财的爹爹妈妈哦。(唱)少不的悲田院里,学那一声叫爹妈。(同下)
第三折
(邦老上,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我陈虎只因看上了李玉娥,将他丈夫撺在黄河里淹死了。那李玉娥要守了三年孝满,方肯随顺我。我怎么有的这般慢性?我道莫说三年,便三日也等不到。他道你便等不得三年,也须等我分娩了,好随顺你,难道我耽着这般一个大肚子,你也还想别的勾当哩?谁知天从人愿,到的我家不上三日,就添了一个满抱儿小厮,早已过了一十八岁。那小厮好一身本事,更强似我。只是我偏生见那小厮不得,常是一顿打就打一个小死,只要打死了他方才称心。却是为何?常言道:翦草除根,萌芽不发。那小厮少不的打死在我手里。大嫂,将些钱钞来与我,我与弟兄每吃酒去来。(下)(旦儿上,云)自家李玉娥。过日月好疾也。自从这贼汉将俺员外推在河里,今经十八年光景。我根前添了一个孩儿,长成一十八岁,依了那贼汉的姓,叫做陈豹,每日在山中打大虫。怎这早晚还不回家来吃饭哩?(小末同俫儿上)(小末诗云)每日山中打虎归,窝弓药箭紧身随。男儿志气三千丈,不取封侯誓不灰。自家陈豹,年长一十八岁,臂力过人,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每日在于山中,下窝弓药箭,打大虫耍子。今日正在那里演习些武艺,忽然看见山坡前走将一个牛也似的大虫。我拈弓在手,搭箭当弦,"口床"的一声射去,正中大虫。我待要拿那大虫去,不知那里,走将几个小厮来,倒说是他每打死的大虫。咄!我且问你,你怎生打杀那大虫来?(俫儿云)我一只手揝住头,一只手揝住尾,当腰里则一口咬死的。你倒省气力,要混赖我的行货,我告诉你家去。陈妈妈。(旦儿云)是谁门首叫我?开开这门。你做甚么?(俫儿云)妈妈,我辛辛苦苦打杀的一个大虫。只这一张皮也值好几两银子,怎么你家儿子要赖我的?(旦儿云)小哥,你将的去罢。(俫儿云)我儿也,不看你娘面上,我不道的饶了你哩。(下)(旦儿云)陈豹,你家来,你跪着。教你休惹事,你又惹事。你倘着我打你,等你好记的。(小末云)母亲打则打,休闪了手。(旦儿云)且住者,倘或间打的孩儿头疼额热,谁与他父亲报仇?陈豹,我不打你,且饶你这一遭儿。(小末云)母亲打了倒好。母亲若不打呵,说与父亲,这一顿打又打一个小死。(旦儿云)我也不打你,也不对你父亲说。(小末云)不与父亲说,谢了母亲也。(旦儿云)孩儿,你学成十八般武艺,为何不去进取功名?(小末云)您孩儿欲待应武举去,争奈无盘缠上路。(旦儿云)既然你要应武举去,来!我与你些碎银两,一对金凤钗做盘缠。(小末云)今日是个吉日良辰,辞别了母亲,便索长行也。(做拜?
?(旦儿云)陈豹,你记者,若到京师,寻问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老两口儿。寻见呵,你带将来。(小末云)母亲,他家和咱是什么亲眷?(旦儿云)孩儿你休问他,他家和咱是老亲。(小末云)您孩儿经板儿记在心头。母亲,孩儿出门去也。(旦儿云)陈豹,你回来。(小末云)母亲有甚么话说?(旦儿云)你若见那两口儿,你便带将来。(小末云)您孩儿记的,我出的这门来。(旦儿云)陈豹,你回来。(小末云)母亲,有的话一发说了罢。(旦儿云)我与你这块绢帛儿,你见了那老两口儿,只与他这绢帛儿,他便认的咱是老亲。(小末云)理会的。(旦儿云)孩儿去了也。眼观旌节旗,耳听好消息。(下)(外扮长老上,诗云)近寺人家不重僧,远来和尚好看经。莫道出家便受戒,那个猫儿不吃腥。小僧相国寺住持长老。今有陈相公做这无遮大会,一应人等都要舍贫散斋,小僧已都准备下了。这早晚相公敢待来也。(小末领杂当上,云)下官陈豹,到于都下,演武场中比射,只我三箭皆中红心,中了武状元,授了下官本处提察使。自从母亲分付我寻这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那两口老的,那里寻去?如今在相国寺中散斋济贫。数日前我与长老钱钞,与下官安排斋供,须索拈香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了也。(见长老科,云)老和尚,多生受你。(长老云)相公,请用些斋食。(小末云)下官不必吃斋,只等贫难的人来时,老和尚与我散斋者。(正末同卜儿薄蓝上,云)叫化咱!叫化咱!可怜见俺许来大家私,被一场天火烧的光光荡荡,如今无靠无依,没奈何,长街市上,有那等舍贫的财主波,救济俺老两口儿佛啰。(唱)
【中吕】【粉蝶儿】我绕着他后巷的街,叫化些剩汤和这残菜,我受尽了些雪压波风节。猛想起,十年前,兀那鸦飞不过的田宅。甚么是月值年灾?可便的眼睁睁一时消坏。
(卜儿云)老的也,可怎生无一个舍贫的?(正末唱)
【醉春风】那舍贫的波众檀樾,救苦的波观自在。肯与我做场儿功德散分儿斋?可怎生再没个将俺来睬!睬!(卜儿云)老的也,兀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我要吃一个儿。(正末云)婆婆,你道甚么哩?(卜儿云)我才见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我要吃一个儿。(正末云)婆婆,你道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你要吃一个儿?不只是你要吃,赤紧的咱手里无钱呵,可着甚的去买那。(唱)佛啰但得那半片儿羊皮,一头儿藁荐,哎!婆婆口来,我便是得生他天界。
(云)婆婆。(卜儿云)老的,你叫我怎么的。(正末云)我叫了这一日街,我可乏了也,你替我叫些儿。(卜儿云)你着谁叫街?(正末云)我着你叫街。(卜儿云)你着我叫街,倒不识羞。我好歹也是财主人家女儿,着我如今叫街。我也曾吃好的,穿好的。我也曾车儿上来,轿儿上去。谁不知我是金狮子张员外的浑家。如今可着我叫街,我不叫。(正末云)你道甚么哩?(卜儿云)我不叫。(正末云)你道你是好人家儿,好人家女,也曾那车儿上来,轿儿上去,那里会叫那街?偏我不是金狮子张员外,我是胎胞儿里叫化来?赤紧的咱手里无钱那。我要你叫。(卜儿云)我不叫!我不叫!(正末云)我要你叫!要你叫!(卜儿云)我不叫!我不叫!(正末云)你也不叫,我也不叫,饿他娘那老弟子。(卜儿做悲科)(正末云)婆婆,你也说的是,你是那好人家儿,好人家女,你那里会叫那街。罢!罢!罢!我与你叫。(卜儿云)你是叫咱。(正末云)哎哟!可怜见俺被天火烧了家缘家计,无靠无捱,长街市上,有那等舍贫的叫化些儿波。(唱)
【快活三】哎哟!则那风吹的我这头怎抬?雪打的我这眼难开。则被这一场家天火破了家财,俺少年儿今何在?
(卜儿云)嗨!争奈俺两口儿年纪老了也。(正末唱)
【朝天子】哎哟!可则俺两口儿都老迈,肯分的便上该,天哪!天哪!也是俺注定的合受这饥寒债。我如今无铺无盖,教我冷难挨。肯分的雪又紧风偏大,到晚来可便不敢番身,拳成做一块。天哪!天哪!则俺两口儿受冰雪堂地狱灾,我这里跪在,大街,望着那发心的爷娘每拜。
(卜儿云)老的,这般风又大,雪又紧。俺如今身上无衣,肚里无食,眼见的不是冻死,便是饿死的。(正末唱)
【四边静】哎哟!正值着这冬寒天色,破瓦窑中又无些米柴。眼见的冻死尸骸,料没个人瞅睬。谁肯着半掀儿家土埋,老业人眼见的便撇在这荒郊外。(杂当上,云)兀的那老两口儿,比及你在这里叫化,相国寺里散斋哩。你那里求一斋去不好那?(正末云)多谢哥哥。元来相国寺里散斋。婆婆,去来,去来。(卜儿云)老的也。俺往那里叫化去?(正末唱)
【普天乐】听言罢不觉笑咍咍,我这里刚行刚蓦。把我这身躯强整,将我这脚步儿忙抬。(云)官人,叫化些儿波。(杂当云)无斋了也。(正末唱)哎!可道哩饿纹在口角头,食神在天涯外。不似俺这两口儿公婆每便穷的来煞,直恁般运拙也那时乖。(云)官人也。(唱)但的他残汤半碗充实我这五脏,(带云)不济事!不济事!(唱)哎!婆婆也,咱去来波,可则索与他日转千街。
(杂当云)你来早一步儿可好,斋都散完了也。(正末云)官人,可怜见。叫化些儿波。(杂当云)无了斋也。(小末云)为甚么大呼小叫的?(杂当云)门首有两个老的,讨斋来的迟,无了斋也。(小末云)老和尚,有下官的那一分斋,与了那两口儿老的吃罢。(杂当云)理会的。兀那老的,你来的迟,无有斋了。这个是相公的一分斋。与你这老两口儿,你吃了。你过去谢一谢那相公去。(正末云)多谢了。婆婆,你吃些儿,我也吃些儿,留着这两个馒头,咱到破瓦窑中吃。婆婆,你送这碗儿去。(卜儿云)我送这碗儿去。(正末云)就谢一谢那官人。(卜儿云)我知道。(见小末做拜科,云)积福的官人,今世里为官受禄,到那生那世,还做官人。(做认小末科)(小末云)这老的怎生看我?(卜儿云)官人官上加官,禄上进禄,辈辈都做官人。(出门科)这官人好和那张孝友孩儿厮似也。仔细打看,全是我那孩儿。我对那老的说去,着他打这弟子孩儿。(见末云)老的也,也喜欢咱。(正末云)甚么那,婆婆?(卜儿云)你笑一个。(正末云)我笑甚么?(卜儿云)你笑。(正末云)哦!我笑?(做笑科)(卜儿云)你大笑。(正末做大笑科)(卜儿云)你也是个傻老弟子孩儿,如今咱那张孝友孩儿有了也。(正末云)在那里?(卜儿云)原来散斋的那官人,正是张孝友孩儿。(正末云)婆婆,真个是?(卜儿云)我的孩儿,如何不认的?我这眼不唤做眼,唤做琉璃葫芦儿,则是明朗朗的、(正末云)是真个?我过去打这弟子孩儿。婆婆,可是也不是?(卜儿云)我这眼则是琉璃葫芦儿。(正末云)我则记着你那琉璃葫芦儿。(卜儿云)则是个明朗朗的。(正末见小末,云)生忿忤逆的贼也。(小末云)长老,他唤你哩。(长老云)相公,他唤你哩。(正末唱)
【上小楼】甚风儿便吹他到来?也有日重还乡界。则俺这烦烦恼恼,哭哭啼啼,想杀我儿也怨怨哀哀。到如今可也便欢欢爱爱,潇潇洒洒,无妨无碍。(小末云)兀那老的,你说甚么那?(正末云)生忿忤逆的贼也。(唱)哎!怎把这双老爹娘做外人看待?(卜儿云)老的,他正是我的儿。(小末云)兀那老的,你说甚么我的儿?我且问你,你那儿可姓甚么那?(正末云)我的儿姓张,叫做张孝友。(小末云)兀的你孩儿姓张,是张孝友。我姓陈,是陈豹。你怎生说我是你的儿?(卜儿云)呀!他改了姓也。(小末云)你的孩儿去时,多大年纪?(正末云)他去时三十岁也,去了十八年,如今该四十八岁。(小末云)你的孩儿去时三十岁,去了十八年,如今该四十八岁,这等说将起来,你那孩儿去时节我还不曾出世哩。(正末云)婆婆,不是了也。(卜儿云)我道不是了么。(正末云)可不道你这眼是琉璃葫芦儿?(卜儿云)则才寺门前挤破了也。(小末云)兀那老的,你那孩儿怎生与下官面貌相似?你试说与我听咱。(正末云)官人听我说波。(唱)
【幺篇】您两个恰便似一个印盒、印盒里脱将下来。您两个都一般容颜,一般模样,一般个身材。哎!我好呆,也合该,十分宁奈。(云)相公,恕老汉生纪老了。(唱)我老汉可便眼昏花,错认了你个相公休怪。
(正末做跪拜请罪科)(小末云)兀那老的拜将下去,我背后恰便似有人推起我来一般。莫不这老的他福分倒大似我?我不怪你,你回去。(正末云)多谢了官人。(小末云)你且回来。(正末云)官人莫非还怪着老汉么?(小末云)我说道不怪,怎么还怪着你?我见你那衣服破碎,与你这块绢帛儿补了你那衣服,你将的去。(正末云)多谢了官人。这个官人又不打我,又不骂我,又与我这块绢帛儿,着我补衣服。我是看咱。(哭科,云)我道是甚么来?原来是我那孩儿临去时留下的那半壁汗衫儿。哎!这有甚么难见处,眼见的是那婆子恰才过来谢那官人,笃速速的掉了。我如今问他,若是有呵。便是那官人的。若是没呵,我可不到的饶了他哩。婆婆,俺那孩儿的呢?(卜儿云)孩儿的甚么?(正末云)孩儿临去时留下的那半壁汗衫儿在那里?(卜儿云)我恰才忘了。你又题将起天。我为那汗衫呵,则怕掉了,我牢牢的揣在我这怀里。(做取科,云)兀的不是我孩儿的?(正末云)我这里也有半壁儿。(卜儿云)你那里得来?(正末云)咱是比着,可不正是我那孩儿的汗衫儿那?(做悲科,云)哎哟,眼见的无了我那孩儿也。兀的不苦痛杀我也。(唱)
【脱布衫】我这里便觑绝时雨泪盈腮,不由我不感叹伤怀。则被你抛闪杀您这爹爹和您奶奶,婆婆也,去来波,问俺那少年儿是在也不在?
(见小末云)官人,这半壁汗衫儿不打紧,上面干连着两个人的性命哩。(小末云)你看这老的波,怎生干连着两个人性命?你是说一谝,我是听咱。(正末唱)
【小梁州】想当初他一领家这衫儿是我拆开,不俫问相公这一半儿那里每可便将来?(小末云)你为甚么这等穷暴了来?(正末唱)想着俺那二十年前有家财,(小末云)你姓甚名谁?(正末唱)则我是张员外。(小末云)哦,张员外!你在那里居住?(正末唱)我家住、住在马行街。
(小天云)你家曾为甚么事来?(正末唱)
【幺篇】只为那当年认了个不良贼,送的俺一家儿横祸非灾。(小末云)你那孩儿那里去了?(正末唱)俺孩儿听了他胡言乱道巧差排,便待离家乡做些买卖,(小末云)他曾有书信来么?(正末云)俺孩儿去了十八年也。(唱)只一去不回来。
(小末云)兀那老两口儿,你莫不是金狮子张员外么?(正末云)则我便是金狮子张员外,婆婆赵氏。官人曾认的个陈虎么?(小末云)谁将俺父亲名姓叫?(正末云)你还认的个李玉娥么?(小末云)这是我母亲的胎讳。你怎生知道?(正末云)咱都是老亲哩。(卜儿云)老的。我想起来了也。这厮正是媳妇儿怀着十八个月不分娩,生这个弟子孩儿那。(小末云)既是老亲,你老两口儿跟我去来,(正末云)婆婆。他要带将俺去哩。咱去不去?(卜儿云)休去!(正末云)为甚的?(卜儿云)说道一路上有强人哩。(正末云)有甚么强人?敢问官人要带我去时。着我在那里相等?(小末云)我与你些碎银,到徐州安山县金沙院相等,你老两口儿小心在意者。(正末唱)
【耍孩儿】你将这衫儿半壁亲稍带,只说是马行街公婆每都老惫。官人呵。这言语休着您爷知,(小末云)怎生休着他知道?(正末唱)则去那娘亲上分付明白。则要你一言说透千年事,俺也不怕十谒朱门九不开。那贼汉当天败,婆婆,这也是灾消福长,苦尽甘来。
(云)婆婆,我和你去来,去来。(唱)
【煞尾】我再不去佛风召,佛风召将我这头去磕,天那,天那将我这手去掴。我但能勾媳妇儿觑着咱这没主意的公婆拜,我今日先认了那个孙儿大古来啋。(同卜儿下)
(小末云)老和尚多累了。下官则今日收拾行程,还家中去来。云)亲承母亲命,稍带汗衫来。谁知相国寺,即是望乡台。(下)
第四折
(邦老同旦儿上)(邦老云)自家陈虎的便是。我这一日吃酒多了,那小厮不知被母亲唆使他那里去,至今还不回来,莫不是去做贼那?(旦儿云)他应武举去了也。(邦老云)既是应武举去了,不得官教他不要来见我。今日有些事干,我要到窝弓峪里寻个人去。大嫂,你看着家者。(下)(旦儿云)这贼汉去了。我到门首觑着,看有甚么人来?(小末上,云)下宫陈豹。自相国寺见了那两口儿老的,我稍带将来了。下官先到家中见母亲走一遭去。可早来到咱家门首也。(做见拜科,云)母亲,您孩儿一举中了武状元,现授本处提察使。(旦儿云)孩儿得了官,兀的不喜欢杀我也。孩儿,那马行街张家两口儿老的你见来么?(小末云)那两口儿老的,孩儿寻见了,随后便来也。母亲,他和咱是甚么亲眷?(旦儿云)孩儿你休问他,他和咱是老亲。(小末云)便是老亲,也有近的,也有远的,母亲怎葫芦提只说老亲,不说一个明白与孩儿知道。(旦儿云)孩儿,我说则说,你休烦恼。(小末云)我不烦恼。(旦儿云)孩儿,你不知。兀那陈虎,不是你的父亲。咱也不是这里人,元是南京马行街竹竿巷人氏,金狮子张员外家媳妇。十八年前,陈虎将你父亲张孝友推在黄河里淹死了,你是我带将来生下的。那两口儿老的则他便是金狮子张员外。(小末云)母亲不说,您孩儿怎知?(做气死科)(旦儿云)孩儿苏醒着,不争你死了,谁与你父亲报仇?(小末醒科,云)这贼汉原来不是我的亲爷。母亲,那贼汉那里去了?(旦儿云)他到窝弓峪里寻个人去了。(小末云)这贼汉合死,他是一只虎,入窝弓峪里去,那得个活的人来?(诗云)我听说罢紧皱眉头,不觉的两泪交流。今朝去窝弓峪里,拿贼汉报父冤仇。(下)(旦儿云)孩儿拿陈虎去了。我听的说金沙院广做道场,超度亡魂,我也到那里去搭一分斋,追荐我亡末张孝友去来。(下)(赵兴孙做巡检上,云)自家赵兴孙的便是。自从那日张员外家斋发了我的盘缠,迭配沙门岛去。幸得彼处上司道我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屡次着我捕盗,有功加授巡检之职。因为这里窝弓峪是个强盗出没的渊薮,拨与我五百名官兵,把守这窝弓峪隘口,盘诘奸细,缉捕盗贼。我想当日若无张员外救我,可不死在沙门岛路上多时了?我有恩的是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院君赵氏,小大哥张孝友,大嫂李玉娥;有仇的是陈虎,似印板儿记在心上,不曾忘着哩。(诗云)感恩人救咱难苦,有仇的是他陈虎。知何日遂我心怀?报恩仇留名万古。(弓兵拿正末,卜儿上,云)有两口儿老的,背着一个包儿在此窝弓峪经过。小的每见他是面生可疑之人,拿来盘诘
者。(正末云)大王饶命咱。(弓兵喝科,云)不是大王,是巡检老爷。奉上司明文,把守窝弓峪,盘诘奸细的。(正末唱)
【双调】【新水令】您夺下的是轻裘肥马他这不公钱,俺如今受贫穷有如那范丹、原宪。(赵兴孙云)你两个老的那里去也?(正末唱)俺只问金沙院在那里?不想道窝弓峪经着您山前。(弓兵云)有甚么人事送些与老爷,就放了你去。(正末唱)可怜俺赤手空拳,望将军觑方便。
(赵兴孙云)兀那老的,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正末云)老汉金狮子张员外,婆婆赵氏。(赵兴孙云)谁是金狮子张员外?(正末云)则老汉便是。(赵兴孙云)你认得我么?(正末云)你是谁?(赵兴孙云)我那里不寻,那里不觅员外?(诗云)我才听说罢笑欣欣,连忙扶起大恩人。你是那十八年前张员外,则我便是披枷带锁的赵兴孙。左右扶着员外、院君,受赵兴孙几拜。(正末云)将军休拜,可折杀老汉两口儿也。(赵兴孙云)员外怎生这般穷暴了来?(正末云)将军,只被陈虎那厮送了俺一家儿也。(赵兴孙云)小大哥、大嫂,都那里去了?(正末唱)
【小将军】休提起俺那小业冤,他剔腾了我些好家缘。(赵兴孙云)员外,偌大庄宅,可还在么?(正末唱)典卖了庄田火烧了俺宅院,(赵兴孙云)嗨!好可怜人也。(正末唱)直闪的俺这两口儿可也难过遣。(赵兴孙云)员外,你如今怎地做个营生,养赡你那两口儿来?(正末唱)
【清江引】到晚来枕着的是多半个砖,每日在长街上转。口叫爷娘佛,(赵兴孙云)也有肯舍贫的么?(正末唱)无人可怜见,(赵兴孙云)陈虎那厮好狠也。(正末唱)陈虎口来我和你便有甚么那个杀父母的冤?(赵兴孙云)看那厮也好模好样的,可怎生这等歹心?(正末唱)
【碧玉箫】那厮模样儿慈善,贼汉软如绵,心肠儿机变,贼胆大如天。(赵兴孙云)这元是小大哥认义他来。(正末唱)俺孩儿信他言、信他言搬上船。(赵兴孙云)大小哥去了多时也,曾有书信寄回么?(正末唱)他去了十八年,不能勾见,(赵兴孙云)员外,你这几年可在那里过活?(正末唱)哎哟!天哪!只俺两口儿叫化在这悲田院。
(赵兴孙云)谁想陈虎这般毒害!员外,那陈虎元是徐州人,这窝弓峪正是徐州地方,我务要拿住此贼,雪恨报仇。我先与你些碎银两做盘缠去,只在金沙院里等着我者(同下)(张孝友扮僧人上,诗云)一生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自家张孝友的便是。则从陈虎那厮推我在黄河里,多亏了打渔船救了我性命。今经十八年光景,好过的疾也。我如今在这金沙院舍俗出家。这几日有那舍钱的做好事。徒弟,与我动法器者。(正末同卜儿上,云)婆婆,金沙院里做好事哩,咱与孩儿插一简去来。(见科)(正末云)师父,俺特来插一简儿。(张孝友云)那里走将两口儿叫化的来?倒好面善。(正末云)俺怎生是叫化的?(张孝友云)你不是叫化的,是甚么?(正末云)俺是那沿门儿讨冷饭吃的。(张孝友云)左右一般。(正末云)当初也是好人家来。(张孝友云)兀那两口儿老的,你当初怎样的好人家?(正末云)师父,你听我说咱。(唱)
【沽美酒】若说着俺祖先,好家私似泼天,(张孝友云)老的,你敢说大话盖着我哩?(正末唱)俺正是披着蒲席说大言。(张孝友云)老的,你那家乡何处?本贯何方?(正末唱)若说着俺家乡,可便不远,祖居是住在梁园。
(张孝友云)你平日间做甚么营生买卖?(正末唱)
【太平令】则我在那马行街里开着座门面,师父也与你这花银权当做些经钱。(张孝友云)哦?他也在马行街住哩。老的,你可要看诵甚么经卷?(正末唱)梁武忏多看几卷,(张孝友云)再呢?(正末唱)消灾咒胜读几遍。告师父也可怜,可怜,我那命蹇,(张孝友云)你追荐甚么人?(正末唱)与俺个张孝友孩儿追荐。
(张孝友云)你追荐谁?(正末云)师父,我追荐亡灵张孝友。(张孝友云)这个正是我父亲母亲,我再问咱。你追荐甚么人?(正末云)追荐亡灵张孝友。(张孝友云)追荐甚么人?(正末云)你将我那银子来还我,另寻一个有耳朵的和尚念经去。(张孝友云)那个和尚没耳朵?这个正是父亲母亲。(拜科)父亲母亲,则我便是张孝友。(卜儿云)哎哟,有鬼也!有鬼也!(正末唱)
【雁儿落】则你这恶芒神休厮缠,我待超度你在这金沙院。可怜我每日家思念你千万遭,口店题道有十余遍。
(张孝友云)父亲母亲,您孩儿不是鬼,是人。(正末唱)
【得胜令】呀!原来这和尚每都会通仙,我活了七十岁不曾见。则你尸首归何处?儿也,你今日个阴魂在眼前。(云)你若是人呵,我叫你三声,你一声高一声。你若是鬼呵,我叫你三声,你一声低似一声。(张孝友云)你叫,我答应。(正末云)张孝友儿也。(张孝友云)哎!(正末云)是人,是人。张孝友儿也!(张孝友云)哎!(正末云)是人,是人。张孝友儿也!(张孝友云)偏生的堵了一口气儿。(做低应科,云)哎!(正末云)有鬼也。(张孝友云)父亲母亲,我不是鬼,是人。(正末唱)也是我心专,作念的一灵儿须活现,留得你生全,免的我两口儿长挂牵。
(张孝友云)父亲母亲,我是人。(正末云)孩儿也,你为甚么在这里出家?(张孝友云)父亲母亲不知,自从离了家来,被陈虎那厮推在黄河卫。多亏了打鱼船救了我性命,因此上就在这里舍俗出家。(正末云)今日认着了孩儿,兀的不欢喜杀我也,(旦儿上,云)来到此间,正是金沙院了。进院去追荐我亡夫张孝友咱。(见正末科,云)兀的不是公公婆婆?(正末云)兀的不是李玉娥媳妇儿?(卜儿云)哎哟!媳妇儿也。(张孝友云)阿弥陀佛!这个是谁?(卜儿云)这便是媳妇儿。(张孝友做认科,云)我那大嫂也。(卜儿云)媳妇儿,你这十八年在那里来?(旦儿云)婆婆,被陈虎那贼,拐带将这里来。(正末云)你那孩儿回家了么?(旦儿云)他如今拿陈虎那贼去,这早晚敢待来也。(邦老上,云)我陈虎,来到这窝弓峪里。怎么那眼皮儿连不连的只是跳?也不知是跳财,是跳灾?你看后面慌张张赶上来的是甚么人?(小末上,云)兀那杀父亲的贼休走。(邦老云)你这小贼,一向躲在那里?谁杀你父亲来?(小末云)你还要赖哩。我父亲张孝友,不是你这贼推在水里淹死了?我不拿住你碎尸万段,怎报得我这仇恨?(打科)(邦老云)我打他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是跑,只是跑。(小末云)你这贼往那早去?(赵兴孙领弓兵冲上,云)兀的不是陈虎?左右与我拿住者。(邦老云)悔气,偏生又撞着那个披枷带锁的,我死也。(小末见科,云)敢问大人贵姓?(赵兴孙云)小官姓赵名兴孙,现做本处巡检,把守窝弓峪隘口。我有恩的是金狮子张员外,有仇的是陈虎。适才张员外见过了,约他在金沙院相会,恰好拿住陈虎。小官报恩报仇,都在这一日哩(小末云)大人,小官忝授这里提察使,就是张员外的亲孙。(赵兴孙云)这等,大人是赵兴孙的上司也。(小末云)且喜拿住陈虎,我和你同到金沙院去来。(见旦儿云)兀的不是母亲?(旦儿云)孩儿,你拜了公公婆婆咱。(小末云)公公婆婆请坐,受孙儿几拜。(正末云)我今日又认着个孙儿,兀的不欢喜杀我也。(旦儿云)孩儿,你拜了父亲咱。(小末云)母亲,谁是您孩儿的父亲?(旦儿云)就是这个师父。(小末云)母亲,你好乔也。丢了一个贼汉,又认了一个秃厮那。(旦儿云)孩儿,这师父正是你父亲张孝友。(小末云)父亲请坐,受孩儿几拜。(正末云)孙儿,那陈虎曾拿得着么?(小末云)幸得这里一个巡检赵兴孙,替孙儿拿着了,现在外面。(正末云)哦!元来果然是赵兴孙拿了也。快请进来。(赵兴孙见科,云)老员外、老院君,早见过了。这一个师父、一个大嫂是谁?(正末云)这便是孩儿张孝友,媳妇儿李玉娥。(赵兴孙云)正是我
恩人,请上受赵兴孙几拜。(正末云)孙儿过来,他替你拿得陈虎,你须拜谢者。(小末做谢科)(赵兴孙云)不敢!不敢!大人是上司哩。左右绑过陈虎那贼来,当大人面前杀了罢。(张孝友云)不要杀他。(正末云)为甚么不要杀他?(张孝友云)我眼里偏识这等好人。(赵兴孙云)天下喜事,无过夫妻子母完聚。就今日杀羊造酒,做一个大大的筵席庆喜咱。(正末唱)
【殿前喜】您道一家骨肉再团圆,这快心儿不是浅,便待要杀羊造酒大开筵。多只是天见怜,道我个张员外人家善,也曾济贫救苦舍了偌多钱。今日个着他后人儿还贵显。
(外扮府尹领祗从人上,云)老夫姓李名志,字国用,官拜府尹之职。奉圣人的命,敕赐势剑金牌,着老夫遍行天下,专理衔冤负屈不平之事。今有金狮子张员外,被贼徒陈虎图财陷害。是老夫体察真实,奏过圣人,今日亲身到此,判断这桩公案。闻知都在金沙院里,可早来到也。张孝友,装香来,您一行望阙跪者,听老夫下断。(词云)奉敕旨采访风传,为平民雪枉伸冤。张员外合家欢乐,李玉娥重整姻缘。将陈虎碎尸万段,枭首级号令街前。李府尹今朝判断,拜皇恩厚地高天。
题目东岳庙夫妻占玉珓
正名相国寺公孙合汗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