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卓然坐虎皮,旁罗宾从皆瑰奇。珠光剑气纷陆离,贡之玉堂当世希。
如余卷曲樗散资,不可无一聊备遗。公言我欲拂拭之,金沙同冶吾能治。
退而喜也心然疑,指胸兀兀前致词。嗟哉小子幼苦饥,典书易米供衰慈。
草间咄咄哦恶诗,自为其知曾无师。公名束发心已知,三千里外无见期。
义兴两龚语我私,言公相士无成规。扫门求见君无迟,我时唯唯神魂驰。
聚米不遂徒嗟咨,朅来乞食江之湄。头如蓬葆衣尘缁,日日面壁愁孤羁。
忽闻公至乐不支,径尔投刺趋阶墀,不用温简揖路歧。
豁然霁色云雾披,意气倾倒山可移。诱我力学言如饴,感激真乃零涕洟。
宾朋暇日罗盘卮,墙头酒过梁果垂。忘情略分兼娱嬉,公也环顾掀髯髭,不惜百妍间一媸。
于时岁景穷崦嵫,寒灰忽尔逢春熙。恩遇已极心转危,一身块然百不宜。
两手只解霜螯持,漂零落魄志业隳。渐恐化雨难为施,他时荆栎从芟夷。
即是此日牛医儿,虽然一事愿脱锥,长谢乃敢终其辞。
假如公有烟霞思,此必弟子相追随。前驱猿猱后麇麋,携囊入云采苓芝。
剥刷幽怪穷险巇,佐公巨笔挥淋漓。此则不敢多让谁,公闻此言顾我嘻。
小子狂矣言无稽,言虽无稽心不欺。春葵只有倾阳枝,作诗呈公公解颐,谓我诗笔犹可为。
十年吟苦霜鬓丝,一编吐气今其时。
黄景仁(1749~1783),清代诗人。字汉镛,一字仲则,号鹿菲子,阳湖(今江苏省常州市)人。四岁而孤,家境清贫,少年时即负诗名,为谋生计,曾四方奔波。一生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后授县丞,未及补官即在贫病交加中客死他乡,年仅35岁。诗负盛名,为“毗陵七子”之一。诗学李白,所作多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之情怀,也有愤世嫉俗的篇章。七言诗极有特色。亦能词。著有《两当轩全集》。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