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余寓京华,红颜发垂腰。翩然遇祝生,里闬同游遨。
矫如长空鹤,清唳闻九皋。呻吟落珠贝,咳唾飞璚瑶。
奇情两突兀,衣被长飘飘。青箱破万卷,白眼持双螯。
调笑谪仙人,骑鲸堕烟霄。悲伤杜陵叟,二顷荒衡茅。
马迁下蚕室,相如困中消。东方枉设难,子云徒解嘲。
造物真小儿,役我随尘嚣。黄土抟下愚,茫茫若蟭蛲。
南阳贵宾客,什九横金貂。盗蹠葬东陵,高坟郁嶕峣。
伯夷饿西山,腐骨湮蓬蒿。陶朱窃西子,黄金压波涛。
屈原有何罪,委身饲鱼蛟。为善福安厝,为恶刑安逃。
长当毕吾愿,痛饮歌离骚。狂思捧北斗,醉欲呼天瓢。
玉女令鼓瑟,仙童使餔糟。穷年谇司命,真宰为嗷嗷。
以兹诉上帝,帝怒驰神飙。雷公击天鼓,屏翳嘘风潮。
青天拆龙剑,易水寒萧萧。吞声出京洛,洒泣沾河桥。
一与此生别,三年隔东郊。煌煌白玉楼,倏已升岧峣。
山阳怆邻笛,玉洞闻鸾箫。归来瀫川上,一室藏鹪鹩。
俗子遍阛阓,可人费招邀。尘埃闭穷巷,草色盈疏寮。
科头诵四部,赤脚翻缃缥。蟭螟鉴止足,偃鼠明逍遥。
皇天未悔祸,家门日煎熬。慈亲悴霜露,稚子埋山椒。
晨牝噪高堂,孽狐瞰林巢。戚戚类冯衍,皇皇逾孝标。
人生亦何乐,七尺徒烦劳。逝将弃家室,六合穷荒要。
翩然挟大鹏,九万腾扶摇。嗟咨念良友,宿草迷荒坳。
阳春慨永绝,白雪空长谣。欢言遘之子,兴文自垂髫。
飞扬慕古昔,跌宕扳贤豪。沾沾问奇字,片语为神交。
斯文久沦谢,玄阁长寥寥。尔志亮金石,遗风未全凋。
抽毫述往事,赠汝为虔刀。勖哉丈夫子,努力追前茅。
(1551—1602)明金华府兰溪人,字元瑞,号少室山人,更号石羊生。万历间举人,久不第。筑室山中,购书四万余卷,记诵淹博,多所撰著。曾携诗谒王世贞,为世贞激赏。有《少室山房类稿》、《少室山房笔丛》、《诗薮》。
碑者,悲也。古者悬而窆,用木。后人书之以表其功德,因留之不忍去,碑之名由是而得。自秦汉以降,生而有功德政事者,亦碑之,而又易之以石,失其称矣。余之碑野庙也,非有政事功德可纪,直悲夫甿竭其力,以奉无名之土木而已矣!
瓯越间好事鬼,山椒水滨多淫祀。其庙貌有雄而毅、黝而硕者,则曰将军;有温而愿、晰而少者,则曰某郎;有媪而尊严者,则曰姥;有妇而容艳者,则曰姑。其居处则敞之以庭堂,峻之以陛级。左右老木,攒植森拱,萝茑翳于上,鸱鸮室其间。车马徒隶,丛杂怪状。甿作之,甿怖之,走畏恐后。大者椎牛;次者击豕,小不下犬鸡鱼菽之荐。牲酒之奠,缺于家可也,缺于神不可也。不朝懈怠,祸亦随作,耄孺畜牧栗栗然。疾病死丧,甿不曰适丁其时耶!而自惑其生,悉归之于神。
虽然,若以古言之,则戾;以今言之,则庶乎神之不足过也。何者?岂不以生能御大灾,捍大患,其死也则血良于生人。无名之土木不当与御灾捍患者为比,是戾于古也明矣。今之雄毅而硕者有之,温愿而少者有之,升阶级,坐堂筵,耳弦匏,口粱肉,载车马,拥徒隶者皆是也。解民之悬,清民之暍,未尝怵于胸中。民之当奉者,一日懈怠,则发悍吏,肆淫刑,驱之以就事,较神之祸福,孰为轻重哉?平居无事,指为贤良,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佪挠脆怯,颠踬窜踣,乞为囚虏之不暇。此乃缨弁言语之土木尔,又何责其真土木耶?故曰:以今言之,则庶乎神之不足过也。
既而为诗,以纪其末:土木其形,窃吾民之酒牲,固无以名;土木其智,窃吾君之禄位,如何可仪!禄位颀颀,酒牲甚微,神之享也,孰云其非!视吾之碑,知斯文之孔悲!
余年来观瀑屡矣,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则飞泉一亭为之也。
凡人之情,其目悦,其体不适,势不能久留。天台之瀑,离寺百步,雁宕瀑旁无寺。他若匡庐,若罗浮,若青田之石门,瀑未尝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从容以观,如倾盖交,虽欢易别。
惟粤东峡山,高不过里许,而磴级纡曲,古松张覆,骄阳不炙。过石桥,有三奇树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结为一。凡树皆根合而枝分,此独根分而枝合,奇已。
登山大半,飞瀑雷震,从空而下。瀑旁有室,即飞泉亭也。纵横丈馀,八窗明净,闭窗瀑闻,开窗瀑至。人可坐可卧,可箕踞,可偃仰,可放笔研,可瀹茗置饮,以人之逸,待水之劳,取九天银河,置几席间作玩。当时建此亭者,其仙乎!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与之对枰。于是水声、棋声、松声、鸟声,参错并奏。顷之,又有曳杖声从云中来者,则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来索余序。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天籁人籁,合同而化。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带玉堂。正对南山,云树蓊郁,中隔长江,风帆往来,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者。僧告余曰:“峡江寺俗名飞来寺。”余笑曰:“寺何能飞?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僧曰:“无征不信。公爱之,何不记之!”余曰:“诺。”已遂述数行,一以自存,一以与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