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蹇悲吾道,萧条客异乡。谋疏多迕俗,性直遂逢殃。
鸷鸟缠罗网,翘材受斧斨。世无知己者,谁识此心臧。
怅望天同远,忧来水共长。百年千变态,一日九回肠。
忆昔年华壮,居贫学业荒。读书惭老大,操笔欲颠僵。
发愤光阴逝,研思寝食忘。雨天灯火夜,冬晓鬓毛霜。
书字蝇头缀,歌诗玉韵锵。心怀冰檗苦,佩结茝兰芳。
兔笑株傍守,蛙怜井底藏。拂衣迷道路,仗剑远游方。
景趣多佳丽,江湖信渺茫。吴瓯秋浪白,淮楚暮云黄。
野寺金铺屋,楼船锦系樯。台荒麋引子,丘暝虎成行。
瞻眺穷幽胜,交游得俊良。迹虽萍梗泛,名藉藻词扬。
古道槐花发,清秋桂子香。梯高云路迥,殿广月华凉。
追逐英髦后,跻攀翰墨场。偶然收鄙野,亦得步康庄。
上国春光早,明时帝运昌。皇居城万雉,禁苑柳千章。
对策披阊阖,陈忠补衮裳。胪传天咫尺,鹏化海汪洋。
玉陛联班序,琼林被宠光。花簪红映帽,酒赐绿浮觞。
草色沾零露,葵心映太阳。委身从此始,忧国未渠央。
造化功深厚,云霄志激昂。初非縻好爵,亦足慰高堂。
奉命为民牧,宣威到海旁。鄮乡传载籍,藩阃重金汤。
江抱孤城转,山含远树苍。天高连太白,日出上扶桑。
土俗何多讼,编氓半是商。由来难抚字,况复际劻勷。
早出星当户,宵回月满墙。勤劳非敢惮,倚仗最难量。
僧舍屯戈甲,田家出糗粮。但闻施箠楚,不顾乏糟糠。
南北修途梗,沧溟巨舰航。贵人纷往返,终岁费迎将。
分省官曹盛,行台纪律张。联翩骢马至,络绎使车煌。
孰问疮痍苦,惟耽燕乐抢。幽花笼绮席,疏柳媚红妆。
下箸万钱费,挥金一笑偿。珍珠兼水陆,容冶陋姬姜。
风靡瞻仪表,波颓缺礼防。近人跳鼠獭,当道舞豺狼。
争诧堆金坞,宁闻返象床。纷纷慕膻蚁,衮衮转丸蜣。
谗构蝇栖棘,吞图雀捕螂。负荆廉蔺远,刎颈耳馀猖。
清白甘饥饿,轻肥恣陆梁。滑稽吾独拙,枘凿众胥戕。
鲸困遭蝼蚁,鸱翔逐凤皇。无聊悰戚戚,欲去瞽伥伥。
公冶羁縻鲁,灵均放逐湘。一身奚足恤,万事总堪伤。
粤自群凶起,于今七载强。衅端萌汝颍,滋蔓匝荆襄。
处处蜂屯盛,时时豕突狂。食人肝作脯,掠野犬驱䍧。
雾翳车尘暗,雷轰炮石磅。绛巾明爝火,白骨积崇冈。
天狗昏腾喙,搀抢晓吐芒。黍田荒出草,蒿树大如杨。
天府惟吴会,王州说建康。粟储供海漕,柏列凛台纲。
陷没俄相继,分崩遂莫当。重臣谁抗节,方伯罕勤王。
将帅推门阀,谋谟出庙廊。捷音空陆续,贼势愈跳踉。
夜静吹笳急,霜寒击鼓镗。徒羹黔首肉,讵斧赤眉吭。
险叹连城失,全怜壮士亡。关河天漠漠,江汉水汤汤。
海卒乘文鹢,苗军跨骕骦。立功期克复,畜锐尚彷徨。
疾养终成痼,医招不疗疡。民生遂涂炭,泉冽浸苞稂。
厄运丁阳九,何时见一匡。淳庞怀昊顼,揖让想虞唐。
俯仰穷今昔,讴吟发慨慷。乾坤旋磨古,岁月逝波忙。
露白寒蛩泣,秋高客雁翔。盛时愁易集,遁世困何妨。
骏足悲槽枥,珍禽谢稻粱。塞翁徒失马,臧谷总亡羊。
脱略千钧重,消磨百鍊刚。闷凭诗暂遣,病倚药频尝。
閒散思投绂,韬潜贵括囊。陶公能委运,梅尉早知彰。
故土多薇蕨,春江有鲤鲂。归欤理蓑笠,从此钓沧浪。
(1315—1367)元温州平阳人,字子上,号不系舟渔者。顺帝至正十四年进士。授庆元路录事,明敏刚决。不满三年,自免去。再授慈溪县尹,亦不就。方国珍欲招致之,无从得。平阳陷,浮海过山东,谒河南王扩廓帖木儿,论江南虚实,陈天下之安危。扩廓欲官之,会疾作卒。有《不系舟渔集》、《子上存稿》。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